, 2008, 22(6): 21-23
试论明代皇帝文书之文风
李福君
天津师范大学,邮编:300387
 引用本文:
李福君. 试论明代皇帝文书之文风[J]. , 2008, 22(6): 21-23.

摘要:

皇帝文书是行使皇权的工具,文风强调“庄而且简”。本文梳理了明代不同时期皇帝文书文风的形成与演变,肯定了明代早期皇帝文书简洁朴实的文风,分析了明代中后期文风渐颓的原因,指出文风乃制体之表,明代中后期文风竞饰浮词的现象,是明代中后期政治败坏的表现。

关键词: 历史文书 ; 文风 ; 明代

Abstract:

Officialese were emperors’ tools. The writing style must solemn and terseness. This essay introduced the writing style of emperors’ officialese of Ming Dynasty. It affirmed the writing style, and analysed the reason of its decadence. And also it pointed out that there were too much modifier in writing style which indicated that politics’ decadence.

一、太祖定制“禁繁文”

皇帝文书是国家公务文书的一种类型,在写作上与一般的公务文书有相似之处,如要求文理通顺,便于阅读理解,有基本固定的格式等。但由于皇帝文书是君权的一种象征,是行使君权的一种重要工具,它既具有法律效力,又具有行政效力,是训诫臣民“或以明道德,或以通当世之务”的手段。所以,中国古代在皇帝文书的撰写中,始终强调“庄而且简”的要求,强调要从皇帝的意旨出发,体现君权的至高无上 要表达准确,行文严谨、简明,要让受文者直接、准确地领受皇帝文书的意图和宗旨,以利于决策质量,以便于执行。明人于慎行认为,“诏令制敕之文”,如果在文风上过于追求形式,“组织求工,聱牙为古,铺衍太烦,奖借过当”,则会“既亵上体,亦淆下观”。明代强调皇帝文书撰写中实际、准确、简单、明了的要求,反对繁琐、冗长的文书撰写之风。但不同时期其表现各异。

明初,太祖朱元璋大力整顿文风,提倡文书撰写直叙事由,杜绝饰词虚伪,并采取了一系列针对繁文的处罚措施,形成了明初简单朴实的文风。

朱元璋出身寒微,起于元末,对元末以来公文的繁文冗篇之弊有比较准确的认识,指出:“近代制诰表章之类,仍蹈旧习,朕尝厌其雕琢,殊异古体,且使事实为浮文所蔽。”他推崇前代皇帝文书的质朴无华,对虚词繁文持坚决的反对态度。他曾对中书省的大臣说道:“唐虞三代,典谟训诰之词,质实不华,诚可为千万世法。汉、魏之间,犹为近古,晋、宋以降,文体日衰,骈俪绮靡,而古法荡然矣。唐、宋之时,名儒辈出,虽欲变之,而卒未能尽变。”为此,朱元璋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反复强调文书撰写简洁、明确的要求:“其自今凡诰谕臣下之词,务从简古,以革弊习。”他还反对文书中的虚词颂扬,指出:“古人祝颂其君,皆寓警戒之意。适观群下所进笺文,颂美之词过多,规戒之言未见,殊非古者君臣相告以诚之道。今后笺文,只令文意平实,勿以虚词为美。”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又特别指出:“虚辞失实,浮文乱真,朕甚厌之。自今有以繁文出入人罪者,罪之。”

朱元璋处罚茹太素一事,形象地证明了朱元璋对繁文的深恶痛绝和禁繁文的决心。据余继登《典故纪闻》记载,刑部主事茹太素疏论时务,文书字数“累万余言”,“太祖令人诵之再三”,其中有实际意义的文字“总五百余言”,其余95%都是虚词、废话。经此一事,朱元璋痛定思痛,深感公文宜删繁就简之必要,所以定《建言格式》,颁示中外,并亲为之序。由于朱元璋的这个序在明代文书史中有比较重要的意义,其后世君臣凡谈论公文简繁问题时,必引此序,故而将此序详录于此。序曰:

呜呼,为君难而为臣不易,此古人当戒之言,且如为臣之难,惟茹太素是也。洪武九年,朕见灾异万端,余无措手,于是特布告臣民,许言朕过。告既出矣,逾月,藩臣上书者山东布政使吴印,参政宋善、阎钝,山东按察副使余奎,海州学正曾秉正,平凉府崇信知县潘卣,监察御史孙化,海宁县丞方仲容,登州府福山县丞徐谦,山东布政使司检校傅奎,台州黄岩县徐季清,安吉卫军丘,守御庄浪指挥佥事李景,山西分教国学生余懋,台州府民郑士利,共一十五人。准其言者吴印、宋善、阎纯、余奎、曾秉正、孙化、傅奎、李景八人,计一十七事。全不可行者,潘卣、方仲容、徐谦、徐季清、丘绂、余懋六人。假公营私而罪者,郑士利。是后,近臣刑部主事茹太素以五事上言,其书一万十千字。朕命中书郎中王敏立而诵之,至字六千三百七十,乃云,才能之士数年以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不过应荅办集;又云所任者多半迂儒俗吏。言及至斯,未覩五事实迹,意其妄言,故召问之,尔为刑部之官,彼刑部官吏二百有余尔,可细分迂儒俗吏乎,彼乃不荅使分之,而又无知其人者,于是扑之。次日深夜中,朕卧榻上,令人诵其言,直至一万六千五百字后,方有五事实迹,其五事之字止是五百有零。朕听至斯,知五事之中四事可行。当日早朝敕中书都府御史台着迹以行。

吁难哉,古今上书陈言者,未尝不为国为民,而为君而言者,虽有责人以难,故要其名者亦甚不多。今朕厌听繁文,而驳问忠臣,是朕之过,有臣如此,可谓之忠矣。呜呼,为臣之不易至斯,而见惜哉。因如是,故立上书陈言之法以示天下,若官民有言者,许陈实事,不许繁文,若过式者,问之。故为之序。

从洪武朝皇帝文书撰写的实际情况看,也确实贯彻了朱元璋禁繁文的要求。洪武朝,即使是用于颁布“大政令”的很多诏令文书,也使用口语化的言辞,“多‘你每好生’等字者,皆圣祖所面授也。”洪武朝诰文撰写,都是根据受诰封者的真实业绩和实际能力,实事求是地进行表彰,而非廉价地赞美,甚至在诰文中指出受诰者的缺点或不足,显示了文书的真实作用。如《翰林承旨宋濓诰》:

昔君天下者,官有德而赏有功,世之文武,莫不云从。尔濓虽博通今古,惜乎临事无为,每事牵制弗决,若使尔检阅则有余,用之于施行则甚有不足。然方今儒者,以文如卿者甚少。朕念卿相从久矣,特授卿翰林学士承旨。尔宜懋哉。

宋濓是当时的文章领袖,朱元璋倚之甚重。但朱元璋并没有因此而在诰文中示恩,还是实事求是地评价宋濂的优点和缺点,甚至指出他短处的文字超过了褒扬其长处的文字。这也说明朱元璋对皇帝文书使用功能的重视,他希望以此来告诫或鞭策臣下,扬长避短,克尽职守。全篇文书只有一百二十余字,文风朴实大气,自然坦诚,显示了一代开国君主之风。

纵观洪武一朝,明太祖对文风的要求以及《建言格式》的发布,对明代早期皇帝文书撰写简洁明了的文风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二、中前期文风“务崇简实”

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中以“恢复祖宗旧制”为旗号,所以他在夺得皇位以后,处处效仿乃父朱元璋,对皇帝文书的撰写也要求简单、实用。永乐二年(1404年),大学士杨士奇奉命起草敕谕武臣的文书,文书用骈丽四六之词,华丽铺张,朱棣大不以为然,指出:“武臣边将不谙文理,只用直言俗说,使之通晓,庶不误事。他日编入实录,却用文。”他根据发文对象的领受能力,指出这类文书要用直截了当的文字,用通俗的话语来撰写,这样才能达到发文的目的。

永乐朝提倡文书的实用性,对于文书撰拟中一些小的纰漏一般不求全责备。朱棣认为:“为治贵得大体”,“人精神有限,案牍烦劳,岂无过误?但无欺弊,可释之”,如果文书撰写中出现“数目日月等字错谬者,皆令从旁改注,用印盖之,不必以闻”。这种重视文书基本功能,忽略细枝末节,不抓小辫子的做法,对明初皇帝文书撰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人在回顾这一时期皇帝文书撰写的文风时,对这种崇尚简洁实用的风格评价很高:“制诰,王言也。四六之文近俳,文士之有识者犹耻为之,而况人君之严重乎?表笺,告君父之言也,四六之文近戏对,尊己者犹不敢用之,况君父之至尊乎?皇祖谕辞臣以典谟训诰,质实无华,次取汉魏韩柳,诚有意于复古而振衰世之陋矣,故当时制诰,皆质实不用偶丽,四六文风为之丕变,臣毎从旧臣家拜读诰勅,及洪武永乐试録,而钦慕之。”

洪熙、宣德年间,皇帝文书的撰写仍基本上保持洪武、永乐时期崇尚简洁、实用的文书风格,“贵在简严庄重。”如在诰敕文书的撰写上,就力求“务崇简实”。洪熙时期,一次明仁宗检看京官诰词,阅后,仁宗对大学士杨士奇、杨荣和金幼孜说:“卿三人及蹇尚书、夏尚书皆先帝亲任旧臣,朕方倚以自辅,凡朕所行,卿等朝夕共见,有未尽善,皆当尽言”,言毕,“遂取五人诰词,亲御宸翰,增二语云:‘勿谓崇高而难入,勿以有所从违而或怠’”,表达了仁宗对这些股肱之臣用心国事,勤勉直言,君臣同心的期望。也说明仁宗不是仅仅把诰敕文书作为廉价褒扬的工具,而是强化其实用性,避免虚词饰伪。

成化、弘治年间,皇帝文书也并未流于繁琐。当时的诰勅文书,对于考绩合格,按制度应颁诰敕者,叙述官员本身履历功绩的文字,“不过百余字”;封赠官员祖父母、父母及妻室的文字,也“不过六七十字”;“言之者无废辞,当之者无愧色”。“至于庆典覃恩”中形成的诰敕文书,“则其词尤简,盖以恩例槩及,比之考绩不同,故以赉被为荣,不必详其阅历”,这在当时诰敕文书的形成中,成为一种制度,为“制体也。”即使是颁给高官重臣的诰书,在内容上也是依据事实,不事浮夸,不事饰美。成化初,于谦的冤案得以平反之后,宪宗朱见深称:“于谦有劳于国,与众不同”。特命“翰林院其撰文,遣行人往祭其墓”。在颁发的诰书中,称颂于谦的功绩,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之独持,为权奸所并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这件诰书,既承认了于谦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主战守,重整国威,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本色,也为先帝英宗枉杀功臣找到了开脱借口;既顺应了历史潮流,也起到了邀买人心,树立新皇威信的作用,是一件一举多得,功能性极强的诰书。据称,当时此诰一出,“天下传诵焉”。

三、中后期文风“竞饰浮词”

明代皇帝文书简洁文风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到武宗时,由于皇帝怠政,荒嬉政务,对皇帝文书的使用皆委之臣下,而“臣下遂因循自逸,不事删削”。皇帝文书撰写又出现了倒退,有些文书更冗长到“竞日不能周读一过”的程度。在皇帝文书的使用上,出现很多不遵守既定制度,利用皇帝文书谋取私利的现象。如在《杨文忠三录》中,记载了太监破坏敕书撰拟制度,不遵守敕书的内容规定和格式要求,擅自扩大敕命的职掌范围,利用皇帝文书,达到窃取权力的目的。

嘉靖朝,世宗朱厚熄本人是一个崇尚道教,喜好青词的皇帝,青词是“越工巧”,就越“称上意”,一时间,朝野“皆谀妄不典之言”。世宗甚至要应制代言的大臣专门在西内直庐,以便随时应召,撰拟青词。哪个臣僚青词写得好,能令世宗满意,就能受到宠幸,官职迅速升迁。夏言、严嵩和徐阶等人,都因善写青词而高升,不但进入内阁,而且成为首辅大学士,荣宠冠于一时。虽然青词不属于皇帝文书,不直接应用于国家政务,但为世宗撰写青词的这些人,与为皇帝代言政务文书的,是同一批人。“知上有所好,则下必有甚焉者矣,此所谓以身教者也。”世宗的这种爱好和大臣们的趋奉,无疑对当时皇帝文书撰写的风格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会有意或无意地将青词撰写的方式和风格,带到皇帝文书的撰拟起草中。据称,当时皇帝文书的风格是“各以葩藻见长,其辞日盛一日,以逮数年来,……骈俪详褥,殚巧穷工,几夺宋人四六之席”。大学士张璁在谈到当时诰敕文书的弊端时,表现了极大的厌恶,称诰敕文书中内容虚浮,对官员本身的赞誉和对其祖父母、父母、妻子的褒奖,文字过多,动辄“张百成千”;在褒扬的内容上不实事求是,而是“藻情饰伪”,这样的文风,无异于“以万乘之尊,下誉匹夫匹妇之贱,殊非事体”。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礼科都给事中辛自修也上疏,揭露当时文书撰写中之冗长、乏味、浪费的丑恶现象,称其“竞为缛艳,不惟九重清览难于徧详,而事体处分,反以文晦,甚者以伺察为能,至以鄙亵丑秽之语载之牍中”。对于这种情况,一些有识之士颇不以为然,左都御史胡世宁就曾建议,文书撰写应“照弘治以前旧规,删去烦文,务从简要”。世宗本人也要求文书撰写“不许烦词,第宜明白,开陈要旨,庶易省阅”,“令自今诰敕务崇简实,不许竞饰浮词,致亵制体。” 但这种局面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隆庆、万历时期,“诰勅之文”之繁琐,“未如近年之甚也。”文书撰写更加冗长累赘,眉目不清。文书中“议论太多”,而缺乏实际内容,空话连篇,漫无边际,“读其词藻,虽若烂然,究其知归,茫未有效,比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正所谓下笔千言,而离题万里。隆庆六年(1572年),大学士张居正上疏指出,在诰敕文书撰写方面,不仅在内容上虚词饰美,而且违反文书制度,将未经正常文书处理渠道,未正式形成为定稿的诰敕,私自传示给受诰敕者本人,以示私交。张居正说:“近年以来,俗尚干求,词多浮靡,撰述官沿袭宿弊,往往不侯进呈,先将文稿传示于人,其中词语又过为夸侈,多至数百千言,或本无实行,虚为颂美,或事渉幽隐,极力宣扬。臣等方欲为之更定,而本官已先得稿登轴矣。夫诰勅者,朝廷所以诰谕臣下者也,臣谀其君,犹谓之佞,况以上谀下,是何理乎?”张居正认为,这是“制词失体”,是“轻亵王言”的行为。为了改变这种局面,张居正强调了皇帝文书撰拟对封建政治体制的影响,指出:“礼贵从先,辞尚体要。况命令之辞,乃一代典制,传之四方,垂之后世,所关非小,此系臣等职掌,不容不为厘正。”他提出为了改变这种局面,希望初登皇位的神宗能够“念朝廷体统之当尊,国家典制之当守,勅下臣等,戒谕各撰述官,自今以后,凡为制诰,必须复古崇实,毋得狥情饰辞,以坏制体。及文字未经进呈,亦毋得预行传示,以市私交,如此庻王言重,国体尊,而臣等亦得以守其常职矣。”万历朝,经过张居正的整饬,“政体稍肃”,对皇帝文书撰写也产生了一定的积极意义。但积重难返,文书动辄千言,甚至几千言,诰敕文书虚话套话连篇,内容空洞,充斥着廉价的褒赞。

崇祯时期思宗朱由检即位后,面对一个江河日下的局面,有励精图治、重整河山的信念,“省览之勤,批答之速,近朝未有。”每日亲自省览章奏,撰写批答。但是当时的文书,“议论日多”,臣僚们不事实务;诰敕文书也是“浮议繁杂,虚饰罔功”。面对一篇篇冗长杂沓,虚浮饰伪的文书,思宗深感头痛,“数月之后颇亦厌之。”崇祯三年(1630年),思宗颁下命令:“禁诰文骈俪语。”但此时明末政治已病入膏肓,繁文之弊也成痼疾,已无从改革。

上世纪40年代,许同莘对明代中后期的文风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评,指出:“其弊空疏无实,空疏而不知自返,遂流于叫嚣猖狂”,认为文书撰写的这种弊端,严重影响了公文在国家政务处理中的作用,对政治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国家受士大夫之害,无过于明人者”,甚至指称其对明代的灭亡也负有责任,“而国事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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